乔明韬身着的襕衫是素淡的青,在高墙暗色的笼罩下,像是被骤然抽去生气,变做一种冷硬的灰。
季窈回首看到他,一时竟觉得他与多年前庆宴之上,那个风光无量的少年相去甚远,远的她心生割裂,难以将这二人混为一谈。
她不肯动身,明知故问:“乔长史有何吩咐?”
乔明韬抬一抬手,做请的手势:“可否借一步说话?”
季窈这才挪了步子,道:“奴婢尚有差事未做完,在此处便可。”
乔明韬也不强求,顿一顿,状似好奇,“不知姑娘乡贯何处?”
“奴婢贱籍,长自江州的乡野小地,长史恐未曾耳闻。”季窈规规矩矩答话。
她言辞虽隐晦,所言却非虚,乔明韬在这几日已将其出身来历查探分明,确实是蝼蚁之众,并非系于谁人帐下。
不动声色睨她良久,见她始终低垂双目,是作为仆婢之流该有,以示顺从和卑贱。
正是疑云满腹暗暗思量,少女恰时抬眼看他,“乔长史还有旁的事么?”
乔明韬因这突然的对视僵了一瞬,随即在心中无声承认,在见到她的第一面,他便发觉她的眼睛生得甚为好看,清炯炯的,像扬州的水。
然而此时此刻,他又忽然觉得不像。
他觉得更应像京城的玉,温润的,质坚的,明润而透亮。
可他深知,在这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睛下,只怕也是剑戟森森,甚至可能掩藏着无人知晓的隐事。
于是他近乎光明正大的试探,“阿檀姑娘与我们乔家……可曾有什么联系?”
“奴婢位卑人轻,不敢妄自攀附。”季窈不入他的言语之彀。
乔明韬看不穿她这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全然不懂,懒得再去迂回,直截了当亮出那枚木符牌,“那这又是何物?”
谁知季窈面色一变,扬手欲夺,“还我!”
“还?”乔明韬向后撤臂,觉得可笑,“我母亲为我父亲求来的护身木符,我父亲的贴身之物,如何会出现在你的身上?”
季窈拧眉,“乔长史既说是你家的东西,拿走便是,何以来质问我一个保管之人?”
相比于方才的屏气吞声,她如今流露出的恼怒实为突兀,若要静下心来忖度,就能发觉其中企图——她在刻意挑乱他的心绪。
可乔明韬已不顾留意这些,“我父亲出事前,你见过他?”
“乔大人奴婢不认得,但这木符牌的主人,我确实见过。”季窈这样说。
两肩遽然一痛,乔明韬闻言用力扣住她的肩膀,连连追问:“你为何会见到他?适才又为何用的‘保管’二字?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?”
这痛意刺得季窈止不住后退,如今在她面前的乔明韬,通身的颓倦之气,眉宇间尽是失意与燥郁,恍然间让她意识到,他与她原本就是一样的。
一样都是这场疾风骤雨中被打湿羽毛的雏鸟,千斤负重,集矢之的,光是挣扎着存续,就已榨干了浑身力气。
沙沙树响婆娑在她的话音上,随着风飘荡着,“去岁夜半,家中都已鼾睡,忽有一人至,急叩院门,父亲披衣相迎,见他行色匆匆,略带惊恐,遂问其缘由,此人言辞闪烁,称久留无益,有累及他人之虞,吃了半盏茶便走了。”
“这护身木符,是他临走遗落下来的。”
乔明韬沉默良久,松开手,恢复了往常的平静。
他将木符牌妥当收好,“他可曾留下什么话?”
“似乎有……”季窈作势回想。
夜空中的云层淡而薄,月光浅得近乎透明,落下的华晕霭霭沉沉,却掩不住乔明韬眼中的探求之色。
“与虎谋皮,焉有其利。”她落定这句。
“什么?”
乔明韬眸光微怔,好似没听清,季窈却辨出他言语间的几分失调,咬定重复:“与虎谋皮,焉有其利。”
月色清幽,和风骀荡,二人的交谈止于这句不知真假的告诫之言,季窈最先作别。
不大的宅邸,庭院却辟得开阔,庭中山石嶙峋,花草相映,一池清水潺潺,池中偶有几尾鱼嬉戏。
季窈沿着幽径不紧不慢往回走着,片片水影自她的面上悠然拂过。青黛如弯月的眉,善睐似杏核的眼,朱唇皓齿,秀颈削肩,还有眉心鲜妍的、时而随光跃动的凤羽印。
她并不急着在乔明韬的身上探寻真相,乔明韬疑心太重,必不会轻信他人。
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话,一句半猜半赌的遗言,一心想要破解迷雾的人不止她一个,她能够确信,乔明韬定会再来寻她。
反观薛辞年这边,一整日的戏文听得他头昏脑胀,桌案上高堆的税册似要把他整个人压进去,他撑着额,不知是苦恼还是闭目养神,总之案角的膏烛是勤勤恳恳燃了一夜。
待得第二日,衙署的小厮端着早食绕过廊舍,推开房门,发现屋内空空荡荡,只剩烧尽的残烛一点,还有翻开半本的税册随风哗啦清响。